【沉湖组】湖面之下(11-13)

Part 3

11

距离他们共同去湖墓祭奠已经过去好几天,松针尾再没有流露出任何过激的情感。那天黄昏的谈话似乎给这只银毛母猫注入了新的力量,浮躁和焦虑从她身上逐渐褪去,她变得更平静——更像一名成熟的武士。

焰尾眯起眼睛,适应空明湖水中悬浮的光线。

“松针尾。”他喊道,“松针尾!”

银毛母猫有点不满地抬起头。“我在这里,”她叹息道,“——毕竟我还能去哪儿呢?”她起身迎接焰尾,友好地和他碰了碰鼻子,表明自己的话并无恶意。

“族群怎么样?”松针尾问他,“暗尾已经死了,湖区应该可以恢复正常了吧?——你知道的,落叶什么都不会对我说。”

的确,那只姜白相间的远古猫不会轻易透露看到的任何东西,不论那是不是征兆。这有点像之前的一段日子:在暗尾死前,松针尾也是这样等待他带来湖面上的消息。焰尾从回忆中抽身,在五个族群的近况挑挑拣拣,尽量告诉她好消息,把动荡的局面都隐瞒下来。

“这么说天族要留下来了?”她眯缝着眼睛,看不出对此有何感想,“紫罗兰爪会怎么选?我猜她不会留在影族。”

“她现在留在雷族。”焰尾承认,“但说实话,我想她会选天族的。”

松针尾哼了一声:“我想也是,她需要血亲的陪伴。”

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对过去朋友的恼怒吗?他想从中分析出更多东西,但地缚灵似乎在关心别的事情。“我理解,”她嘟囔道,“但影族的武士太少了:一部分淹死在湖里,另一部分神秘失踪,留下的猫里面有一半只会抱怨——真是个妙极了的族群啊。”她的话在讽刺,语调却很忧伤。

“焰尾,”她说,“我们不会看着影族毁灭的,对吧?”

松针尾睁圆了的绿眼睛里透出某种惊惶,焰尾难得地记起她的年纪比有些学徒还小——大多数时候她和油滑的资深武士一样难缠,尤其是在她生前。他意识到面对犯下的大错,年轻母猫可能并不像通常表现的那么无所谓。

不会,森林里永远有影族的位置。他希望自己能这样镇定地告诉她,而不是面对来自遥远群星的幻象一言不发。黑色天幕……而它所预示的绝非风暴。

与此同时他也能看到另一个幻象,冰面在他头顶合拢,阳光一点点黯淡远去,视野里只剩下令猫窒息的黑暗……这是他在湖中沉没的景象,但原本无尽的黑暗中浮起了新的东西:熠熠群星自湖底升起,盛大的星空将他环绕。那是新的预兆,焰尾暗自思索,但它要表达什么?这个预兆是给谁的?

“松针尾,我不知道。”沉默良久后他回答道,“但我会竭尽所能的,我保证。”

绿眼幽灵好奇地看着他,显然注意到了方才的异常:“你刚才走神了。是看到了什么幻象吗?”

他没有隐瞒——或者说没有全部隐瞒:“有一个预兆,也许下次月半集会时星族会告诉巫医。”唔,其实是两个,但我确信第二个和族群无关。它属于黑湖。

他以为银色母猫会继续追问,但松针尾只是打了个呵欠;她眨着眼睛,睡眼朦胧。焰尾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她。我希望她不是要陷入沉睡了!“松针尾,别睡!”他警告道。

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母猫很快又清醒了。

“有时候我也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沉睡,”她若有所思地说,用爪子擦过一边胡须,“也许是我留的痕迹太多了——滑须这辈子都忘不掉我留给她的伤疤!”

焰尾听得出她半开玩笑的口吻,也配合地跟着笑了几声。但他心底的忧虑逐渐弥散开来,在他看到她愈发苍白浅淡的皮毛时日益凸显——她不是第一只死在湖下的猫,早在曙皮沉入湖中后他就目睹过姐姐相似的变化,还有其他猫儿,都一样。他们都曾经清醒过,也无一例外地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睡梦——也许一星和他自己除外,前风族族长的确令他刮目相看。但松针尾不会是那个例外。

不,只是因为你死得最晚。他在心里说,将真相咽回肚子里。

“我知道你不会有问题。”他轻柔地说,用尾巴拍了下幽灵的耳尖,“——我该走了。”

离开前一个心跳的时间,焰尾回头朝银色幽灵看去。她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,柔软的毛发在水中散开,月光由内而外地将她照亮。

星族巫医低低地叹了一声,从湖底隐去了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  

此后的几天焰尾在星族、湖区和湖底来回奔波。预言的含义晦暗不明,星族只能寄希望于活着的猫——事实上每个预言都是由生者解开的,星族不是权威也不是答案。

晨曦下的月池闪着微光,岩壁上不断涌出的泉水打碎了平静的池面,发出泼溅声响。焰尾向古老的水池和鲜活的池水低头致意,然后转身离开。

我活着的时候从未想过这点,但我希望现在的巫医们能明白。

他又去过一次湖墓。地缚灵们依然沉睡着,几近透明的皮毛在夜色中黯淡地闪动。有时候他们会短暂地苏醒,但这次没有。焰尾贴上姐妹冰冷的面颊,很想她能醒来说几句话。但她的呼吸极轻极浅,在水的波动中微不可辨。焰尾清楚褐皮、花楸星和虎心绝不会忘记曙皮,但这仅仅能维持她不消散罢了。

留给地缚灵的时间不多了,我们必须快一点……快一点实现那个预言。

他想起松针尾。银色地缚灵是唯一清醒了这么久的存在,属于星族巫医的能力让他看得见她身上缠绕的鲜活炽烈的思念——这很少见,对逝者的记忆一般都沉重而灰暗,像是盖住坟墓的积雪或是夜晚的第一声枭啼。那种火焰般的记忆或许给年轻母猫注入了生机,让她保持思维的清醒和活跃。也许她是预言要找的猫?

他衷心希望松针尾会成为那个例外,即使那与他最初的判断相悖。

但焰尾的判断没有出错;某个星辰黯淡的夜晚,松针尾陷入了第一次沉眠。

 

12

她在黑湖中浮沉,爪子无助地拍打着大块的浮冰,脚垫擦过冰面凹凸不平的纹路。破碎的冰折射出冷冷的星光,被浪裹挟着打在身上,寒意和痛楚刺入骨髓。浓重的夜色渐渐淡去了,灰蓝色的黎明在天际浮现,将沉未沉的晓星撞入她眼帘。她竭力昂起头,好像想最后一次触碰黎明的清风。

这里多安静啊。

那些纷杂的,散乱的影像涌上来,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,只是交织着来回重演。寒冷和痛苦都远去了,温暖的气息环绕着她,她已经很久,很久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温暖了。就好像是落叶季午后的阳光在为她舌抚。

会是个好梦吗?她迷迷糊糊地想,放任意识也沉入湖中。

梦……?

不……醒来。

有个声音说,快醒来,从梦里醒来。

银色母猫的耳尖轻颤了一下,湖水和流离的幻梦一同退去了,她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睁开眼睛。太阳的暖意还残留在她毛发根部,她缓缓呼吸着,气流卷动了凝滞的雾。

那的确是个梦……但我怎么会做梦?

银色母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该做梦——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——但她不能拥有梦境的念头似乎同样根深蒂固。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个心跳的时间(心跳,多么奇怪又多么亲切的计时方式啊),然后决定抛开它,踏着浅浅的积水向前走去。

我该去哪儿呢?新的疑问绊住了她的脚掌。不——她本该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:不管在哪儿她都能过得很好,这曾是她坚信并引以为傲的一点。但现在她踟蹰不前,世界空荡荡的,四面茫茫。涟漪从她脚底一圈一圈地扩散,没入水雾深处;她听见深处溪流汩汩流淌的声音,听见森林中鸣鸟的啼啭,听见高沼地上呼啸的风……但这些好像都和她没什么关系。

没有哪种声音,哪个场景是属于她的。她找不到一个……可以称作家的地方。

有的吗?

她缓缓低下头,被水面上细如蛛丝的银线黏住了目光。纤细的、微弱的光,在波纹中轻颤,蜿蜒地穿透厚重的雾霭。

光的另一端连接着她的脚掌。

做梦一般地,她追随它前去。

 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  

松针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。她穿过繁复的梦境,如同穿过迷雾笼罩的森林。蒙住她双眼的云霭在烈火般的夕照中消散了,山毛榉投射下长长的黑影,落叶季清凉的风轻抚着它们的叶子。许久以来的第一次,她将脚掌置上森林柔软的土地。

“松针尾!”

一声呼唤打破了沉寂。松针尾抬头向岩石上望去,公猫厚实的黄色皮毛在落日映衬下灿若星火。

“好久不见!你还好吗?”

阿树。松针尾爬上岩石,从记忆中扒出这个名字。它给她一种熟悉感,好像这个音节代表着某个许久不见的旧友——然后呢?

她再想不起更多细节了。

我究竟失去了多少啊。她心情低落地想。

阿树站在她身边:“出了什么事吗?坐下来吧,给我讲讲事情的经过。”

松针尾竖起毛发,恐惧和痛苦闪电般击中了她。她低声咆哮:“太可怕了。”

黄色公猫绕着她踱步,他柔软的皮毛与她的相擦:“不会那么糟的,不是吗?”

比那还要糟糕……回忆再次中断了。她疲惫地跌坐下来蜷缩成一团,将视线投向遥远的地平线。

太阳又要落下了……

“我太傻了。”她喵呜道,“我把信任给了错误的猫。我造成了太多的苦难。——我必须更正犯下的过错。”她低声说着,感觉记忆逐渐苏醒,“你会帮我么?”

“我将竭尽所能。”阿树热切地眨眨眼——他突然僵硬了一瞬。黄色公猫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,好像在绿色深潭中寻找游鱼的阴影。

“松针尾,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你是怎么死的?”

——这个词在银色地缚灵脑海中轰然炸响。所有的记忆涌回她脑海,像黑湖在她头顶倾倒。

是的。我死了。很多猫都死了。

她记起了关于她生命里短暂的两个年轮的一切。

黄色公猫还在凝视她,静静等候着她开口。

“——阿树!”松针尾突然急切地开始讲诉了,就好像只要慢一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。她告诉他发生在他们分别后的故事:关于她和雷族猫一起溯游而上,在河谷里寻找一个从未谋面的族群;关于他们在阴影中找到的两只幼崽,她为数不多的挚友;关于暗尾的欺骗,她和泼皮猫首领的结识,她带领半个影族起而谋反;关于她疯狂的、混乱的泼皮猫生活;关于那些流血和牺牲……关于湖面之下静静沉睡着的亡灵和从未停息的暗潮汹涌。

发生过太多事了。她磕磕绊绊地讲完这些,困扰她很久的疑云似乎散开了些。

我是因对生者的执念留下的……那是谁呢?

松针尾转向阿树。公猫一直静静地倾听着,从未插言打断一句。

“阿树——我要去找紫罗兰爪。”    

 

13

落叶说,松针尾有时候能离开黑湖。

“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,”他说,“但毫无疑问,她不在湖底。”

“但这不可能,”焰尾困惑地绕着圈,“在执念了结前,没有猫能摆脱黑湖的束缚。”

“——她也没有,”远古猫平举起尾巴,指向安静睡着的地缚灵,“所以她回来了,继续沉眠。”

“而且那不绝对。”他补充道。焰尾转头看向他,远古猫的目光飘忽遥远,像在透过深深湖水追溯无数季节前的幻象。焰尾打了个寒战,想起隐约听说过的落叶的死因。

雨水灌满了地道……那一定很可怕。

“我见过很多地缚灵,我自己也曾是其中一个。”落叶轻声说,“他们很多都来自我的时代——地道是用来考核利爪的,而像我一样死在下边的不在少数。”

“曾经有很多猫,”焰尾屏住呼吸,似乎稍高一点的音量都会惊扰亡灵,“甚至是一个群体?”

“没错。但我们之间没有交集。很少有。”姜白相间的公猫沉浸在回忆里,“我想那是因为我们迷失在不同的路上——不同的时间和空间。你不会记得曾经的同伴,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。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……在错综复杂的地道中醒来,石壁泛着冷冷的白光,四周都是通道,但没有一个是出口。黑暗压在头顶,封住了空气和阳光。

“雨一直下,黑湖的水从地下河涨上来……和雨水连在一起。

“那是我最后的记忆。在松鸦爪闯进地道前,我一直在做同样的梦。我醒来过后,其他猫都不见了。

“不见了。”他重复道。

焰尾等着他继续讲下去,但远古猫把这当作了结尾。

“他们……不见了?”星族巫医喃喃问道。

落叶将尾巴卷到脊背上:“就是不见了。消散了,或者去了某片无名星空。”

火焰色的巫医怔怔地坐了好久,才意识到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更多话了。这其实不是我们一开始谈论的话题。他遗憾地想。落叶很少谈起远古时代的事,这本来是个难得的机会,可以了解其他地缚灵……虽然他在回忆时总有点神神叨叨。

但我想问的还有很多,像是地道、黑湖和地缚灵的关系,还有……落叶自己是怎么解脱的?

还有岩石。想到那只无毛猫时,焰尾仍然忍不住要颤抖。比古老更为古老的存在用那双失明的、凸起的白色眼睛注视着他,但目光径直穿透他,和另一双失明的蓝眼睛对视。焰尾想象着他们的目光悍然碰撞,像是两道闪电击中彼此,火花四溅——然后蓝眼睛被说服了,抓住他后颈的爪和牙松开了,他向下坠落,等着阳光远去,冰封湖面。

这就是结束了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  

但绝不是地缚灵的结束。焰尾回到星族的猎场时想。新鲜的草叶还带着露水,窸窣地擦过他的侧腹。他深吸一口气,药草芬芳的气息让他平静下来。

“嗨,冬青花!”他朝族猫喊道,“你看到小云了吗?”

灰白相间的母猫正从树根上抓下一块苔藓。听到声音,她转过身:“我想,早些时候我在芦苇荡看到过他。焰尾,你有什么事么?”

“一点小事。”焰尾感谢地冲母猫眨眨眼,向领地的另一端跑去,“谢谢你,冬青花。”

冬青花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:“那么祝你好运,焰尾!”

他沿着那条流经松树林的河流前行,感到坚实的地面逐渐过渡成湿地,树木渐次稀疏。焰尾加快步伐向那边跑去,脚掌拍打在沼泽的积水上,溅起的泥点挂上了他的皮毛,又在下一次跃动中被抖开。他远远就看到了小云棕色虎斑的身影,巫医在芦苇间缓缓穿行,低头查看一株株药草。焰尾靠近时,过去的导师没有抬头就认出了他的气味。

“早上好,焰尾。”他愉快地喵道,“我正在看这些水薄荷:你觉得它们怎么样?”

“它们的确很棒。”焰尾评价道。他站到小云旁侧去看那些药草,水薄荷浅紫色的花冠挺立着,像一个个紫色的绒球。“但我还有些别的事想问您。”

“是和黑色天幕有关吗?族猫们已经决定在下次巫医集会时公布预言了。——还是说你想问你那一个?”

“差不多。”焰尾挪动了一下爪子,小心地斟酌措辞。我要问的事可能会显得很奇怪。

“我想问的是……我刚死后的那段时间,您有在星族或者其他地方见过我吗?”

“为什么想起这个?”棕色巫医的动作不易察觉地凝滞了一秒,那种轻快的语调突然消失了。焰尾意识到回忆对导师来说并不好受。我知道这是个糟糕的问题,他不无愧疚地想,但它很重要,我必须弄清楚。他恳求地望着老师,直到小云抬起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看向他,轻轻地摇了摇头:“我想没有。我那时找了你很久,但一直没有找到。”

他叹息着,又补充了一句:“幸好松鸦羽最后找到了你。”

焰尾向旁边挪了半步,陈旧的芦苇断茎被他的重量压入水中。这的确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,但是……“可我应该在星族啊?”为什么小云会找不到他?

小云的声音里流露出遗憾:“我记得你说,你死后一直躲着我们。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。”

焰尾更迷惘了:“我这样说过吗?”此前他也向其他猫旁敲侧击过类似的疑问,得到的回复也别无二致。记忆中的场景和现实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差错。焰尾抬眼望向更远处辽阔的水面,如今那里被青翠的苇丛掩映着,水鸟在其中安然停栖。他的脑海中却自发浮现出另一幅景象:落叶季萧瑟的湖泊,岸边白羽纷飞的芦苇,沼泽深处陷落的灰色虎斑公猫,他旁边的火焰色猫影……那是我。我救了松鸦羽,然后向其他巫医证明了他无罪——然后?

好像就是从那一刻起,所有预言都步入正轨,被刻意封存的幽灵重获自由。

焰尾缓慢地眨了眨眼睛。

“焰尾?”小云担忧地打量着他,“别想那么多。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,你早就该走出黑湖了。”

“我没有沉湎在黑湖里不能自拔,”焰尾抗议道,感觉老巫医似乎误解了他提问的原因,“但黑湖的预言和其他任何预言都同等重要,就算我没把它在星族大声宣布出来也一样。”

他的导师紧盯着他看了几个心跳的时间,终于露出一点被说服的表情:“我当然相信你的预言。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?”

“谢谢您!”焰尾愉快地咕噜了一声。至少小云已经认可了这事,这会让后面的变得容易很多。

“接下来……”他喵道,试着整合目前得到的信息,“我想,接下来我们可以找风族的灰脚谈谈——还有一星。”

我大概明白了预言想要什么。焰尾和小云一起踏上高地,日光照耀的原野泛着白金色的光泽,在风中水波般粼粼闪烁。他眯起眼睛以判断方向,感到一阵奇异的兴奋。

为了照亮黑湖,我们要让更多星星闪耀。


 -TBC-

终于看到了完结的曙光【清醒一点好吗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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