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沉湖组】湖面之下(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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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要去哪里?”

松针尾紧跟在焰尾身后。他们共同拖拽着一星的尸体,风族族长毫无生气的尾巴在细沙中留下浅浅的印痕。

“墓地。”姜黄色巫医简洁地回答,声音由于嘴里塞满了毛发而有些含混。

松针尾一时默然。她抬头看向湖面,太阳沿既定的轨道向湖的另一侧滑去,正午明亮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。不等它沉到森林后面,湖底的光线就会暗到不足以让猫行动了,她带点焦虑地想,我们的一天比湖面上要短很多。

但焰尾在这里,也许他敢于在黑暗中活动?松针尾看向同伴,第一天她就是在他的带领下在黑夜中跋涉的。“愿星族照亮你前行的道路”,她想这句祝福确有根据——至少巫医身上的星光的确照亮了湖底。

然后她发觉这就是焰尾第一天带她走过的路;他们正在靠近她的葬身之地。这让松针尾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,但姜黄色公猫的话还回响在她耳边——“墓地”——所以她猜这一次不必面对自己冰冷的尸体。

而真正到达时湖墓还是给了她太多震撼。落日大约是缀在森林梢头,最后的光毫无保留地铺满了整个湖面。那一抹亮色温柔地剥开阴影,让阳光降落在湖底起伏的沙丘上,织成蛛网般精致的纹路,和碧绿的水草一同将墓地整个包裹。松针尾近乎痴迷地伸出前掌,想捞起一把游离的碎光。

还有猫愿意埋葬我们。她为这个念头感到宽慰,又因这一点宽慰惊讶。我们在这里——在这里——安息。

比新叶季和绿叶季更长的几个心跳间,松针尾沉浸在虚幻的光芒中,好像身处星族的庇护下。然后落叶季的寒风吹走了日光织就的轻薄蛛网,阴影砸在她头上,不容抗拒地彰显出笼罩湖墓的另一种光。

幽暗暮色中,每一个隆起的沙丘旁都显现出一个蜷曲的猫影,几乎完全透明的,因此在太阳下隐形。他们的皮毛上浮动着苍白的光晕。松针尾眨眨眼,辨认出死去的族猫。寒意霎时冻结了她。

“……焰尾?”她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,但那听起来还是飘荡在远处,“那是什么?”

星族巫医没有抬头看她,他正忙着把一星的尸体拖进一处凹陷,用缄默代替了回答。松针尾直觉对方料到了自己的问题,但没能提前准备好答案;莫名的怒火在她心中腾起。

“你们隐瞒了什么?”她逼问道,“——你说过一直呆在这里的族群猫只有我!”愤怒和恐慌缠住了她,让她很想大声尖叫,“但是现在——你是想说所有死在湖下的‘同胞’都没能找到星族吗?!”

姜黄色公猫躲闪开她的目光。“我想是的,”他闪烁其词,“……但还要复杂些。”

松针尾毛发倒立。“星族的又一个骗局?”她怀疑地问。

“松针尾,冷静点,”焰尾安慰地喵呜道,“这不是欺骗。”

她恨恨地发出嘶声,最终挫败地低下头。“行吧,”她咕哝着说,“劳驾,给我解释一下行吗?”

姜黄色公猫惊讶地眨了眨眼,似乎没想到银毛母猫会这么轻易放弃争论。他坐下来,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考量。就好像他在评估能告诉我多少似的。松针尾不满地腹诽着。

“你知道星族是怎么存在的吗?”焰尾问她,“我们是猫的记忆。”说话时,回忆在他眼底闪动,“被遗忘的星族猫也会逐渐黯淡、消失——就像那样。”他压平耳朵,指向沉睡的亡灵;他们浅淡的影子似乎随时会在水波中碎裂。

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:“还不到一个月!他们——其他猫——这么快就忘记了我们吗?”

星族巫医注视着她,眼中深切的悲哀几乎满溢出来。松针尾听到体内什么东西破碎了,像脚掌踩在冰面上的一声清响。我明白了。这其实也没错——我们并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地方。我早就该明白的。

但焰尾的话还没结束:“但你们不一样。你们都怀有对生者的执念,那将你们束缚在湖底。远古猫称你们为地缚灵。而星族依托星星和记忆存在,我们可依靠的除了生者以外,还有亡者的记忆。直到有一天,我们连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是谁的时候,我们才会真正去往虚无。”

她茫然地听着,每个单词的含义都搅成混沌不明的一团。所以呢?那和我有什么关系?

“地缚灵不一样,”巫医重复道,似乎为接下来要说的话犹豫,“你们——你们不被亡者的世界接受。亡者的记忆对你们没用。而且你们活得太短,认识的猫,留下的痕迹都太少了……”而且绝大多数猫都不想记得你们。她清楚焰尾没说出口的是什么。

“松针尾,我很抱歉。”他轻声说。

你不必道歉。那不是你的错。松针尾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回应,但哀嚎的冲动盘亘在胸腔内。——但那也不是我的错!

我们是为族群牺牲的!为什么我们要为任何事受罚?

为什么没有猫愿意来体验一下,独自在湖面之下窒息只换来一个苍白幻影,会有多难过?

巫医轻柔的喵呜将她从恶意中唤醒;她发觉自己正狂怒地用尾巴抽打着地面,利爪已经出鞘。“你不会就此消散的,别为此难过,”他说,蓝眼睛里有某种笃定,“想想紫罗兰爪吧,还有赤杨心,还有莓心和你所有的血亲和族亲,甚至你的仇敌。你活过,你在这世间留下过无穷的印痕,你不会轻易被遗忘。”

“哦,我可不敢这么肯定。”她话中带刺地回答,但令她窒息的绝望好像不再那么浓郁了,微小的希望开始点亮她的心情;她想起绿叶季夜晚从深草丛中飞出的萤火虫。

还有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里,身侧那双温暖明亮的眼睛。

好吧,她带点自嘲地想,毛发渐渐平顺,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又怀旧了?

姜黄色公猫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,语调变得轻快起来:“最糟糕的事不会发生。这个世界对你的记忆远比你想的要多,那不是刻意回避就能抹杀的存在。”

松针尾没有纠正他刻意美化过的说法。没错,总有一两只猫会记住我,譬如紫罗兰爪,还有赤杨心——这个念头令她如释重负——这次我不会那么轻易被放弃了。

“……我明白,”她长长地喵呜一声,撑起四肢走到焰尾身边,“我看上去没脆弱到为这点小事崩溃吧?”她眯起眼睛打量着新的墓穴,风族族长的皮毛已经被梳洗干净了,他看上去就像在熟睡。不管之前我们的关系如何,我希望他真的在星族找到了平静。松针尾扬起一把细沙,它们星尘般飘落,将逝者簇拥、包裹。

棕色虎斑猫一点一点消失在星尘下,湖墓中又多了一座小小的沙丘。

其实我也好奇其中哪一座是我,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。暮色四合,松针尾站在湖墓边缘回望,墓地几乎已经看不清了,只有亡灵们苍白的微光勾勒出他们的轮廓。那光令她又一次想起蜘蛛网:覆盖在深深的伤口上,让血流停下来,然后愈合。

伤口会愈合的,她对自己说,我不会再为同样的原因受伤了。湖面之上还有一只猫——很多猫——用他们的记忆编织成网,将生与死之间的亡灵们紧紧黏附在虚无对岸。

我不会真正死去——只要世界上还有一只猫记得我。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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